人們口中的幸福之城

上午十點,我站在街角等待一杯廉價的咖啡,看著人群如何在世界上各個角落生活。南半球正值夏季,清澈的天空和大西洋的海水連成一片湛藍,炙熱的陽光肆意地潑灑在色彩濃郁的舊城區建築上,運氣好的時候,能夠在轉角撞上非洲鼓和卡佈耶拉舞(capoeira)的即興表演,街坊巷弄間盡是充滿熱帶風情的椰子汁攤販,他們將一顆顆新鮮現採地椰子堆得老高,偶爾滑落了幾顆,他們會笑嘻嘻地撿起來,說聲「沒關係!沒關係」,再像在堆沙堡的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將它堆疊起來。幾個男人坐在街邊的塑膠椅凳,緊盯著電視上的足球賽,時而歡呼時而咆哮,他們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絲毫不在意鬍子上的啤酒泡沫。站在水果攤前的兩位婦女穿著鮮豔的非洲花布所製成的洋裝,她們將一袋圓滾滾的芒果放進菜籃裡,付完錢之後,又和老闆寒暄了起來。

那是薩爾瓦多,巴西東北部最大的城市,葡萄牙殖民時期所帶來的非洲文化和當地文化毫不違和地交織在生活裡,音樂、美食、建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嘉年華等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旅人,人們稱它為幸福之城,A terra da felicidade。

市區的沙灘上,一個帶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推著椰子汁攤車緩緩移動,後輪時不時地深陷在沙裡,他熟練地將整台笨重的攤車抬起再繼續往前,斗大的汗珠沿著身子濺在沙灘上。我舉手示意他前來,他又更加賣力地推著攤車。

「你會講葡萄牙文嗎?」他邊問邊用手腕抹去汗水,再從籃子裡挑出一顆椰子。

「一點點而已。」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接過椰子汁,順手把小零錢包塞進褲子後方的口袋,攤車老闆皺了皺眉頭,指著我的口袋說了幾句話,我有些困惑。

「他叫你不要把錢包放在後面口袋,很危險。」原本在沙灘上看書的年輕男子用濃濃腔調的英文對我說。「阿,好。」既不熟悉當地語言又不夠謹慎讓我看起來更像是一名無知的觀光客。

我在太陽下山前步行到公車站,小巴士的售票員在靠站時將半個身子甩出車門,大聲地嚷嚷著公車途經的區域,人們陸續上車,一路上,大西洋的海岸線前仆後繼地而來,一望無際的藍消失在眉梢緊接著又盈滿眼筐。

「啊!」

我當時也許有些出神,還來不及反應,先是聽到緊急剎車聲和一名女士驚叫,接著是小孩嚎啕大哭的聲音。我望向擋風玻璃,一輛老舊的轎車硬是切到公車前方,司機不得不停下來,轎車上的男子走下車,重重地甩了車門,司機和售票員舉起了雙手,那個男人手裡握著槍,對著巴士揮舞。我身旁的婦女立刻躬住身抱住自己的孩子,不斷地喊著「拜託不要殺我的孩子!」她的眼淚說什麼也停不下來,我只能愣愣地看著一切發生。

接下來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只剩下一些片段的畫面。人們尖叫的聲音、所有人瑟縮在巴士後方的模樣、窗外遠遠圍觀的人群、持槍男子眼神中除了憤怒之外還流露了困惑與恐懼、他被驅離樣子和姍姍來遲的警車、下車之後我顫抖的雙手和發冷的背脊。

「真的拿著槍抵著別人要錢的人,都是真的絕望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人。」當地朋友這麼說,我訝異他的語氣中居然帶有一絲憐憫。

我一直戴著的旅人的玫瑰色眼鏡(註)就這樣被硬生生摘下,我看見這個經濟成長快速的國家是多麼地貧富不均,我看見人民吃力地繳稅卻始終看不到任何建設,我看見政府花了大筆金錢建造了世足賽球場而人們卻因為缺乏醫療資源而死去,我看見那些在生活中被逼到絕境而苟延殘喘的人們。

一名屈身的婦女伸手向一位西裝筆挺了男人要些零錢,他撇了撇嘴,又繼續盯著那個婦女也許一輩子都負擔不起的手機螢幕。我走在幸福之城的街道上,想起事後公車司機聳聳肩說著「這是常有的事。」的模樣和那名至始至終都用自己的身體護著孩子的母親害怕的臉孔,說不清楚為何他們同樣地刺痛著我。

註: Rose-coloured glasses,英文俚語。一個帶著玫瑰色眼鏡的人,看到的事物都比他們真實的模樣還要美麗。

本篇全文刊載於《設計採買誌Shopping Design》2016.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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