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夜色正黑時醒了過來,在眼睛尚未適應黑暗前先聽到海面傳來噗通噗通的聲音,我手拍打著沙,試著找到不曉得藏在哪的火柴,嚓一聲點燃了蠟燭,與此同時,喉嚨發緊,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
就在幾公尺之外,三隻海豚正在我面前迴圈跳躍,我無法將視線撇開,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用手拍拍身旁的埃及人和貝都因人,他們醒了過來,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他們離開。
隔天早上,丹麥人抓著紊亂的頭髮問我「昨天晚上,我們是真的有看到那個東西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在做夢吧?」
「是真的,但也許我寧願相信那只是一場夢。」
那天下午,我走了兩個多小時到小鎮裡,買了一瓶大瓶的洗髮精。
看似多麼稀鬆平常的一件事情,我卻戰戰兢兢地把它看做一件象徵性的決定。我的後背包裡沒有一個罐子是超過一百毫升,為了能夠直接帶上飛機,為了方便攜帶,為了減輕重量,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我帶著大罐洗髮精走回沙漠裡,在陡峭的棧道上遇到的駱駝商人記得我從台灣來,我又把洗髮精抓得更緊。等我回到貝都因帳篷時,天色已晚,我從袋子裡拿出麵粉,和水做麵包,就像在西奈的其他任何一天一樣。我在燭光旁若無其事地桿著那塊麵團,再假裝不挑起任何情緒地說「我決定留下來了,跟你們生活一陣子。」
「明天不走了?」
「恩,不走了。」
「去把曬在外面的魚乾拿進來吧,那是我們接下來幾天的食物。」
然後,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被太陽曬醒,溫柔的對待一塊麵團,就地取材的捕魚工具,學習對海洋尊重的態度,珍惜每口食物與每滴水,再覆蓋的月光入睡。
日復一日。
沒有比較與評論,沒有人在乎你從哪裡來,沒有人覺得你曾經對於世界感到失望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沒有人手裡握著你的過去來對照現在的你。
你是那個喜歡閱讀,對不同的文化總是寬容的人。
妳是那個喜歡瑜伽,看到孩子就忍不住捏捏他們的小臉的人。
你是那個告訴每個人不可以浪費食物,總是貼心地在大家上岸後遞上一杯茶的人。
妳是那個只記得別人的優點,總是笑笑地說「沒有關係,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的人。
然後妳,是那個在沙漠走了五個小時,只為了買一罐洗髮精,把那段腳踝陷進沙裡的路當作是一種準備接受安定與承諾的練習的人。
大罐洗髮精代表著安定,停留,深刻的談話與關係。
人們對妳的態度不同了,他們不把妳當成短暫停留的旅人,妳和人們的對話從「下禮拜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登山?」「我不確定,不知道下禮拜會在哪裡。」變成「妳得學會自己殺魚,你要生活在這裡,就得知道有生命消失來延續你的生命。」
我在別人的生命中一直以來都是在章節與章節之間,沒有人預期過我的出現,他們不知道原本的故事會有這樣多出的一個章節,我離開又出現產生的那段空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不管在哪個城市,我消失的那段時間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而在我離開後,他們要不保留那頁,偶爾翻起,或著就這麼把它撕掉,故事仍舊有條理的進行,沒有人會察覺這本書缺少了什麼。留下來,把我推向一個完整的章節,第四章或著第六章,我在他們的故事裡,扮演著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但怎麼說,我都是在一個完整的章節裡了。
四年後,我在塞內加爾買了一瓶洗髮精。
他們問你為什麼要去非洲,或著當我說著我要「回」非洲的時候笑出聲來,我無法回答,無法解釋。二零一二那年,終於回到了紅海,又和他們在沙漠裡過了一段日子,被塞在貨櫃船上運往蘇丹,還跟領事館簽了不擔保安為的切結書,在完全無法溝通的鄉間邊走邊掉眼淚,在烏干達和剛果邊境的叢林尋找大象的腳印,在衣索比亞吃著血淋淋的生肉,和司機一起嚼古柯鹼的葉子配花生。
在礫漠裡搭便車時瘧疾發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那幾乎是想直接昏死的日子,無法用所知的字彙去形容那樣的痛苦,左腳得了蜂窩性組織炎,在床上待了好幾個禮拜,那段時間裡我用插滿針孔的手寫了幾百次幾千次的「活著好好」,有些字跡因為滴在上面的眼淚稍稍暈開起皺,到今天都摸得出那溫度,在那之後又重複感染,被澳洲人救了一命,最後到了一座當年販售黑奴的小島。我在那裡學會了太多事,往自己理想中的樣子又跟前進了一些。
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世界對這塊土地如何被殘酷的剝削,幾乎泯滅人性的踐踏,擁有著不被理解的苦衷,逆來順受的憨直,一塊流過太多血和淚,在歷史上永遠不斷忍讓的土地。
而我能為它做的,卻只是買一罐洗髮精。
然而在夏天結束後,我因為當局無法控制的傳染疾病匆匆離開了,我把那罐洗髮精留給了甘比亞女孩,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梳妝台上,她說「妳下次來的時候,就不用帶了。」幾年前我能輕易說出口的「我一定會再回來。」卻只能梗在喉嚨,我是在好多年之後,才知道那個承諾有多麼殘酷。
而我能為它做的,卻只是買一罐洗髮精,自私的把自己帶進一個章節裡,再頭也不回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