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鮮紅透亮的血珠,就這樣滑過世界一圈。
沒有睡得太久,幾個小時後就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學會在沒有燈房間裡讀出時鐘上的數字。手指有些抽痛,一陣一陣,一急一緩,下床後用膚色的透氣膠帶將它密密地包覆起來,那顆血珠已經不知道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在還來不及覺得睏之前,又睡著了。
妳聞到巴拿馬城的味道,那是一張藍色沙發在清晨五點時的味道,還有那段日子裡空氣中總有的一絲絲的鹹味,無法入睡也不願入睡,別無選擇,清醒與不清醒都是巨大的,難以下嚥的痛苦。在日常生活中會莫名地忽然喪失與人溝通的能力,「我必須躲起來,現在就必須躲起來。」身體卷曲,抽蓄,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得到一口珍貴的氧氣,妳像一塊被擰乾的抹布,彷彿再多擠出一滴水,就能被收進保鮮罐裡永遠保存。
在那之後,搭了船到加勒比海的小島,待在一個漂浮於水上的木屋,忘記那天是禮拜幾,數字早就失去意義,那個晚上海水很平靜,門外放著震耳欲聾的的流行樂,他們身體貼著身體,廉價的酒精,大麻和菸草的味道混合著嘔吐物在廁所裡流竄,那個剛從愛爾蘭過來的人,遞來一杯自由古巴,明明一點也不想喝,還是接了過來。
妳看到自己看著人群到出神,想不透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沒有情緒?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卻好像又不盡然,為什麼如此貼近又如此遙遠?
再多一秒都無法忍受。
再多一秒就會因為太討厭自己而昏死。
在木板床上,戴著耳機,手裡拿著吉他,廁所裡有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妳知道有人在裡頭,也許正拆開保險套的包裝,或著一個夾鏈袋裡的古柯鹼。
厭惡,心裡只有厭惡。
幾個人從廁所裡走了出來,那個倫敦來的男人經過妳床邊,問「妳怎麼不去外面?很好玩。」
「我不想。」
「妳不喜歡認識新的人嗎?」
「我…算了,你去玩得開心點吧。」原本想說些什麼,但覺得那些聽起來都太討人厭了,閉嘴容易得多。
隔天一早走出房門,地上散落著紙杯,酒瓶。像是全世界唯一醒著的人,加勒比海的水一樣藍,天空仍然透明,在地平線完美地揉合成一片,有一點點慶幸,自己仍然是誠實的。
那個冬天不是太好過。
然後,為了幾十塊美金,選擇用那樣的方式從中美洲跨到南美洲,一輛不知道要開往哪裡的公車,一架載了四個人的輕型飛機低空飛過叢林,一只在海面載浮載沉的小船,一個沒有人的渡口,再全身濕透地踩在一個沒有連外道路的漁村。
「我沒有現金。」
「來跟我們住吧。」那個阿根廷女孩說。
我們摸黑,在漁村裡遊蕩,用了身上僅有的少數現金,買了一條麵包,在點了蠟燭的房間裡吃。
後來她們走了。
她們離開後的隔天一早,下了一場能驚醒世界的雨,整個宇宙只剩下雨聲。一動也不動,無法動彈,連起床開始新的一天,都像是最困難的事。
因為那個冬天,真的不是太好過。
「妳不能再這樣了,改變,現在就改變。」沒人那樣說,但妳就是聽到了。
離開,改變,現在就要。
把防水套套上後背包,在暴雨裡一路奔跑到碼頭。一天唯一的一班船,已經客滿了。
「如果有人因為暴雨不搭船了,我再跟你說。」
「好。」
那雨像是下了幾千年,在未來的幾千年,也都會如此。
遠遠地看到D跑來,說「妳怎麼什麼都沒說就走了?給我妳的聯絡方式吧。希望可以再看到妳,妳是個溫暖的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因為雨水早就糊成一團,在寫下那些英文字母和數字的同時,他們說,船上有多的一個空位。他把那張紙收進口袋,然後在碼頭揮揮手「自己小心吧,有機會再見。」
雨依然不停,不停地下著。遠方打起了雷,灰濛濛的一片。強勁的風從四面八方而來,浪把整艄船高高撐起,再狠狠落下。有人哭了起來。
「妳會怕嗎?沒事,會沒事的。」坐在左邊的男人說。
「沒有,我很好。」邊說邊把後背包緊緊得抱進懷裡。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多數的時候,都是「沒事,會沒事。」對自己,也對別人說。不知道過了多久,浪漸漸平緩,黑壓壓的烏雲散去,船上的女孩也不哭了。
「有機會到紐約的話,來找我們吧,我跟我太太會很歡迎妳。妳有手機嗎?把我的電話留下來。」
「有,但在包包最底層,風雨太大了,我把它藏在塑膠袋裡。」
他摸摸背包裡的口袋,掏出一張明信片,在上面留下電話號碼,接過之後,就在碼頭分開。
買了一瓶礦泉水後跳上公車,在車噗噗的發動之後,掏出那張寫著號碼的明信片,翻過來一看,另一面寫著「Since when life doesn’t surprise you anymore?」
人生什麼時候開始不給你驚喜了?
從那一刻開始,妳重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