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

那是比利時的第二大城市,擁有最多的外來移民人口,中央車站的正對面就是與周圍景觀格格不入的中國城拱門,街上的人有著各種膚色,錫克教的男人仍然裹著六尺長的頭巾,猶太教徒依然在髮際兩側留著捲曲的長髮,偶爾走在路上能聽見店裡傳來中東的音樂,老闆穿著傳統伊斯蘭教的衣服,女人們頭戴圍巾,在每年夏天,赫賈里陰曆的第九個月,他們遵守著齋戒月的規矩。
他們在電車上翻閱著免費的報紙,在超市裡比較兩樣商品的價格,在公車站傳封簡訊告訴情人自己在路上了,在星期五晚上和朋友在某間小酒吧碰面,趁著Happy Hour結束前趕緊再點一杯。他們笑,他們哭,他們期盼,他們失望,他們嘗試,他們需要,他們去愛,就如同這個城市的其他人一般,即使有時候稍顯突兀,卻又不盡然。

 

那些人的臉孔對我來說永遠是模糊的,我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更不知道他們在這個歐洲城市做些什麼,但是他們代表著一個文化的移植,一個信仰的傳承,那樣強烈的象徵意義總是清晰。我想像他們剛踏上這片土地時眼神裡有著焦慮與緊張,他們的媽媽一邊嘮叨著「在路上別餓著了。」一邊把一袋又一袋的食物塞進行李箱裡的樣子。行囊裡裝滿了希望與恐懼,這不是旅行,不是一趟出走,更不是一趟讓人期待的假期。這是與一種生活方式分手的過程,痛不欲生,卻又別無選擇。

 

星期五晚上,我與朋友坐在一間老舊的小酒館角落,每當門一推開,一陣冷風就會毫不猶豫地灌進來,吧台後的老闆會向客人點頭示意,在位置上等人的客人也會朝門口瞄一眼,朝著剛到的朋友揮手微笑。晚上十一點多,小酒吧正熱絡了起來,叮啷一聲木門被推開,老闆卻撇過了頭,在座沒有任何人朝他招手,他手裡抱著一大束單朵包裝的玫瑰花,在一堆圓木桌裡徘徊,彎下腰,低下頭。「玫瑰花,有人要買玫瑰花嗎?」他說著不熟悉的語言,那樣的腔調有著濃得化不開卻又無人過問的鄉愁,大多數的人對他揮揮手,示意要他離去,並且快速的將自己拉回朋友的話題裡。我明明手裡握著硬幣,卻在他到我的桌邊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愣愣的看著他離開,他步出酒吧,在寒冷的夜晚走進一團又一團溫暖的暈黃,感受一次又一次的漫不在乎。

 

我就這樣盯著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視線裡,那樣的場景明明在我眼前上演過千百回,我卻無法解釋為什麼那個背景揮之不去。我們在啤酒瓶與紅酒杯間談論起上個月有一千一百個非法移民勞工,從北非利比亞偷渡到義大利,過度負載的小船在海面載浮載沉,在一陣暴風雨後,船沈沒了。他們因為被鎖在船底,沒有辦法逃生,全數罹難。那樣的故事每天每天都在上演,歐盟不願意派人救援,因為他們怕非常移民會倚仗著救援,便變本加厲的偷渡。

 

他們用一輩子的努力,去換一張偷渡的船票,像在輪盤上賭上身上所有的籌碼。每年有三萬人沒有辦法越過那片海,他們清楚地了解,出發了,不一定到的了。即使好不容易才夠踩在義大利或是西班牙的國土上,還得再想儘辦法到其他經濟較好的國家,有很多人,最後只能在街邊乞討,又或著像那個揮之不去的背影一樣,遊走在酒吧與餐廳間賣花。 一些運氣比較好、能夠負擔合法移民的人,也許在異鄉開一家小商店,仍然賣著家鄉的特產,一些我在別的地方找也找不到的異國香料與食材,都藏在那些小店鋪沾滿灰塵的小櫃子裡。

 

我在小酒吧最繁忙的時候離開,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個人的背影仍然懸掛在腦海的某個角落,街上盡是喝醉了的人群不斷叫囂著,在紅綠燈旁的一間小雜貨店門口,我又看到他了,手上仍然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幾乎跟我在幾個小時前看到他時一樣多,另一手拿著廉價的白麵包,低著頭慢慢咀嚼。

 

「你想吃薯條嗎?」我忽然走向他問。

「啊?」他有點錯愕。

「你想吃薯條嗎?我想點一份,但是我一個人吃不完,要不要一起吃?」

 

我沒等他回答,就向老闆點了一份,幾分鐘後把冒著熱氣的薯條遞到他面前,我們站在路邊吃了起來。沒有太多對話,即便我好想問起他的故事,想知道他從哪裡來,他的家鄉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但是對話卻內容怎麼也脫離不了天氣。

 

「好,那我要回家了,晚安。」我說。

「給你。」他遞來一朵玫瑰花,然後轉身離去。

 

還是一模一樣的背影,每走一步都讓我心上的那根釘子往裡頭敲一些。

 

 

 

 

/ 全文刊載於shopping design設計採買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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