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記憶

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雨水輕輕地打在陽台的盆栽上,水珠沿著枝葉滑落,我在廚房煮一壺咖啡,水沸騰時的呼嚕呼嚕聲伴隨著細微的、親密的滴答聲穿插在我和萊拉斷斷續續的對話中。

「這張浮誇的椅子啊…你不覺得嗎?跟家裡的其他擺飾、裝潢格格不入,太華麗,太冶豔,太難以駕馭,讓人難以放鬆的椅子。它直挺挺地站在客廳的正中央,像個高高在上的女人,教導著我們該如何好好喝一杯茶。」萊拉眼下掛著兩個深深的黑眼圈,蜷在酒紅色的絲絨貴妃椅上,一邊摸著鑲嵌在椅背上的銅釦,邊說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要喝咖啡嗎?」我就只能擠出那句話。
萊拉的父母來自羅馬尼亞,當時的華沙公約國家,而他在蘇聯解體、共產主義正式宣告瓦解後出生,從小聽著長輩說著過往的經驗當床邊故事。購物在當時仍然是個模糊的概念,他們不再每個禮拜排隊領取物資,而是提著菜籃,手裏握著小錢包,上街選購今天晚餐的食材和春天的新衣服,那麼新潮。「那時候,我媽媽最大的夢想,就是買張像這樣的椅子,即使牆壁斑駁,水管不通,他還是想要擁有那種在畫裡才看得到的椅子,華麗的,濃豔的,充滿多餘裝飾的,能夠象徵社會地位和財力的……一張絲絨貴妃椅。」萊拉接過那杯我剛煮好的咖啡說「對我來說啊,這樣的椅子就代表著資本主義。」
幾座遊樂園和電影院等娛樂場所在鐵幕垂降後一個一個出現,對世界宣告著宣「以前我們不能做的,現在都可以了。」他們通常有著鮮豔的顏色、誇張的裝飾,那麼努力地想要證明些什麼,社交生活與休閒娛樂,我們也可以。波蘭的克拉科夫市附近一座遊樂園,當年過分飽和的紅色招牌被滿滿的銹覆蓋著,一個小丑仍然不分日夜地頂著笑臉幾十年,五六張遊樂器材座椅曾經承載了那麼多孩子的笑聲,現在則在陰雨天的風中嘎嘎作響,輕聲呢喃,想不起自己當時被創造的目的。人們過著和其他西歐國家民眾大同小異的生活,當年盛大開幕時拍的家族旅行照片被深埋在某個櫃子裡,再也無從找起。

「你會騎腳踏車嗎?」萊拉問, 精神似乎好了許多。一年,萊拉的哥哥把皺巴巴的薪水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內衣暗袋裡,火車咚噠咚噠地載著煤礦和他迫不期待的心情,他要去一個未知的城市,一趟偉大的冒險,他要去大城市裡新開的百貨商行,買一台他夢想中的腳踏車。咚噠咚噠,星期一早上,我要騎著腳踏車去工作,咚噠咚噠,星期六下午,我要載萊拉去吃冰淇淋,咚噠咚噠。他心滿意足地從老闆手中接過腳踏車,在城中央的廣場一邊吹著口哨一邊試著保持平衡,在天黑之前,他把回程車票丟在車站旁的垃圾桶裡,腳踩著當時款式最新穎的坐騎,一路騎回老家。得存點錢幫媽媽買個手提包才行,喀拉喀拉,住在鄉下的奶奶知道蘇維埃政府瓦解了嗎?喀拉 喀拉,整整 六十公里。
「我哥哥教會我騎腳踏車的。」萊拉俐落地把頭髮盤起「走吧,煙火要開始了。」我們走到多瑙河畔,人們仰望著天空,時不時看看手錶,等待九點的匈牙利國慶煙火。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多瑙河東側,一個個猶太人被槍抵著站在河畔,被逼著脫下在當時被視為昂貴物品的鞋子,碰,碰,碰。藍色多瑙河,帶著一具具無名屍體流向黑海。
十幾年前,當代導演在布達佩斯的多瑙河畔創作了長達三百公尺的裝置藝術,一雙雙老舊的鞋子,到今天都還靜靜地站在那裡。煙花在空中飛舞,萊拉湊近我的耳邊,我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一次「什麼椅子、腳踏車、鞋子、煙火啦,或者其它什麼的,都是為了要記得嘛。」
記得什麼?我話沒說出口又吞了回去,也許我們是健忘的,總是需要被重複提醒一塊土地的過往,才不至於忘記自己是誰。
全文刊載於: 《Shopping Design設計採買誌》九月號http://www.shoppingdesign.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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