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皺的夢

我花上大把的時間做白日夢,虛構的對話或場景,不存在的色彩與聲音,有時不太確定自己生活在哪個現實,倒抽一口氣,回過神後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正處在另一個世界。一個冬天的早上,我突然醒來,並非驚醒,像是週末下午的一個午覺,緩緩地張開眼睛後才發現剛剛不過是稍微打盹,在張開眼前,我直覺自己在一間實驗室裡,身體似乎不存在,明明沒有任何影像,卻能感受到被檢視、窺探。有些吃力地睜開眼,鵝黃色的牆和綠色的檯燈,在房間,在我的房間裡,很快得又掉進夢裡。

一直到接近中午時才完全清醒,一邊把咖啡粉紮實地填在摩卡壺的濾杯裡,一邊想著再老套不過的問題「要是那是真的呢?要是我真的是『桶中腦』呢?說不定我真的就是實驗室裡的一顆腦,我的意識與感知、所理解的宇宙都是虛擬,根本不存在。剛剛實驗室出了什麼問題吧?不小心讓我醒來了。啊,等等該出門買甜椒和薑,桶中腦果然只夠格想這種無聊的瑣事。」

我似乎時常談論起夢境,一有空閒和朋友碰面喝杯咖啡就提起這件事。

「當然幾乎每個人在生活中或多或少都有想過現實是否真實存在,但當時『我在實驗室裡,身體不存在』的想法真的 太過強烈,接著又莫名其妙地睡著了,像是被開啟了睡眠模式一樣。」

「如果你沒有辦法分辨哪個現實才是真的,那又有什麼區別呢?」現在想起他當時說這句話的樣子,周圍景色猶如未乾的油畫一般,看到的僅是對景物的印象而非物體本身,他是個夢裡的角色,出其不意地說了什麼。

也對記憶是如何形成與存在十分著迷,當我是某個記憶裡唯一的觀察者,這樣的記憶與幻想、夢境又有什麼差別呢?一直到成年之前,我時常做清醒夢,夢裡的我一直都知道這並非現實,任何一閃即逝的想法都會成真,不管是飛天腳踏車還是我最不願面對的恐懼,來不及回神就出現,覺得一切都要失去控制,再多待一秒就會被困在夢裡,我必須用力閉上眼、握緊拳頭,將整個肩膀拱起才能夠醒來。有時候在醒來前,我會在夢裡緊緊抓著一樣東西,想把它帶回現實,張開眼時總是疲憊不堪。小學三年級的一天下午,昏昏沈沈,似乎是感冒了。我舉起手問:老師,請問我現在夢裡嗎?我分不出來。一直到現在都記得班導師錯愕的臉,他立刻簽了假單讓我回家休息,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想著:要是是一場夢的話,我要趕快醒來啊。接著不斷地用力閉起眼,拱起肩膀,一整個下午。

在回想時,夢與現實並沒有太多差異,除了一起分享這段記憶的人能夠證明它真實發生過,以及夢境大多不合乎常理之外,許多時候,回憶仍像夢境一般瑣碎,並沒有因為它確切存在過而更加清晰,與其說是一段能夠重複播放的影像,更像是由不同感官做構成的印象,無法自由地倒帶、暫停、放大,卻記得一塊抹布摸起來的觸感,一杯熱茶的蒸氣薰著鼻子的溫度,一個人說著一句話的口氣,一面牆的顏色。在回憶形成的當下,一點都不認為這些枝微末節會成為長久的記憶,甚至是在未來想起這個時刻時唯一記得的事情。以至於在日常生活中,我總是花時間注意一些再微小不過的觸感、顏色與氣味,像是在書頁折起一角,讓未來的我有跡可循。

再想起小學三年級的那天下午,我只記得空白的作文紙,教室裡棕色的鐵鋁窗框和灰綠色的窗簾,老師錯愕的臉,還有他幫我寫假單時桌上的綠色切割墊的質感。這件事真實發生過嗎?又或者我真的活在小學三年級時的夢裡,一不小心就二十七歲了。就這樣半夢半醒了好多年,我總是忽然想起那些不確定是否存在過的場景與對白,一間充滿藍色燈光的酒吧,在喬治(Georgia)的首都提比里斯(Tbilisi),附近似乎有個圓環,我總是想起藍色的燈照在玻璃杯的樣子,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曾在Google地圖上繞了好幾圈,沒有一個圓環附近有間藍色的酒吧,當我越不確定它是否存在,它越是在我回憶裡起皺,沉到深藍的海。

有幾個早晨醒來時,以為自己不小心在昨天晚上度過了別人的一生,後悔離開時沒來得及說些什麼,有時候甚至不願意睜開眼,反覆複習,一點細節都不願意放過。然後一手抓著床沿,一邊在黑暗中拍打著床頭桌,手機螢幕上的燈一亮,五則通知,三封新郵件,立刻就能回到這個我以為我活了二十七年的現實。一個要你盡情去感受各種情緒,又要你學會捨棄,甚至還試圖要你相信所有的痛苦與磨難都必定存在著意義,如此荒謬,這樣一個現實,至少還能在冬天喝杯熱拿鐵,好像從來沒離開過。

我時常盯著一個字瞧,直到他變得不再是我記得的樣子;我時常看著一個人的臉,直到再熟悉不過的人變得陌生;我時常回想起一段記憶,直到它變成一個起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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